烟驿 供图
烟驿 供图
北李家庄在大牟家镇西六公里处,四面环水。村南村北各一条土路向东延伸,通到周蔡路。初春,万物尚在醒与不醒的昏昧状态,土地虽无绿色生长,但是已经绵软。杨树、槐树板着面孔萧瑟、肃穆,柳树却是枝芽泛绿,一个春天的序曲喷薄欲出。
沿村庄南侧东西路入村,两侧是干涸生满枯草碎屑的深沟,贴近村庄东南角,一个存水小池塘,四只麻鸭在“竹外桃花三两枝,春江水暖鸭先知”的诗句里嬉戏。停下拍照,西岸整土栽树的大叔走过来,笑着寒暄,我问起小村居民数目。他想了想说,年轻人很多都去城里或镇上居住了,如果算房子数,应该有四十多户吧,好多也不在家了。
他家独立于村庄大路南侧,宽大的院子没有院墙,西侧是一排简易养殖大棚,已经废弃不用。南侧是一个露天木材加工厂地,堆着不少收购的粗大本地生软木。院子东侧是一个伸入水塘的小园子,种植果树与菜蔬。五间房屋除了北面依着大路,其余三面环水,东侧是池塘,南侧是渔池河,虽然已经无水,河道也变成一条窄小的土沟,但是站在小河道南侧麦地里向西望,五六十米外的堤坝长着一溜大白杨,显示出这曾经确实是条大河。
我问女主人为什么叫渔池河,她说,这河奇怪,无论干旱多少年,只要有水就有鱼。我突然记起,沿河向西不过一里地就是南北向的新胶莱河,渔池河应当是通到那里。
西侧向北的河沟,贴着村庄流过去,沿居民房又向东,在村东复绕向南,形成四面环水的天然护村河。兵荒马乱的年月,村庄为防流寇兵匪,修建土围子,而这里却有天然护村河。只可惜,如果一个国家没有坚固外墙,再高的围子也挡不住敌寇。在村庄沉痛记忆中,1939年春天,日军入村杀人放火,毁掉房屋一百八十多间,失去房屋的村民无力重建,只好下了关东流落异乡。此后,村庄一直没有超过五十户。
沿着村中大街向北,几棵大榆树吸引我的注意,它们在一座住户门前,贴街东侧耸立,树龄在四五十年左右,树干有一抱多粗,北侧三棵挨靠一起,南侧一棵,独自耸立,站在村庄里俯视着四季风景。不远处的田野,飞鸟间私密的故事,护村河里游鱼的梦想,它们是不是都洞若观火,一一印记于心。我仰头望着树枝间密密麻麻等待吐露的苞芽,猜想阳春三月,对着春风招手,一串串翠绿色榆钱,整个村庄都沉醉在榆树粘稠的气味中。放学归来的顽童,把书包仍在树下,抱着树干蹭蹭爬上树采摘榆钱。母亲的喝骂父亲的巴掌早抛到九霄云外。
日子是琐碎的,也是真实的。三四十户的村庄,有十几个姓氏,每个家族都是一个小团体,古老的血脉关系根深蒂固,形成特殊社会结构。这些即独立又彼此联系的小团体,居住在同一村落,形成一个大群体。无论走到哪里,一句亲不亲故乡人就能把彼此情感拉近,若是同村人相逢于异乡,更是老乡见老乡,两眼泪汪汪了。乡土文化在农耕为主要模式的中国,有着几千年的传承。共同处境与共同担当,使同村人的关系复杂微妙。
除却外力侵扰,内部之间的矛盾就会凸显,主要是一些人的狭隘与自私,也可能是过去半封闭状态下,交通与交流都不通畅时的产物。如今,全球都在信息高速公路上运转流通了,信息共享,已经做到秀才不出门,便知天下事,乡村里一些盘桓久远的封闭、自私、狭隘的小农心态,可能会被渐渐冲淡。
是的,一种生活方式的改变,可以影响思想与观念。一个人的观念决定了眼界,而你目之所及就是自己世界的大小。《易经》中有时与位之论,也就是天时、地利、人和,这些是成事外因。无论神佛也好,圣贤也罢,能决定一生的,还是取决性格态度。
村庄西北角一座焚烧过的房子,远远望去,使人诧异。即便烧过了,也觉着它不同于民居。走过去,站在门口红色立柱前,大火使三间五六十平米的庙宇荒废,门窗皆毁,房顶砖瓦皆无,松木房梁光溜溜的支撑在房顶。门东侧墙上镶着一块刻石,记载着明末曾有一观音菩萨庙,庙前一铜钟,用于防汛传递信号,1953年倒塌。1995年,台湾游子易昌回乡捐资重修,下边刻着一排易姓人姓名,庙宇修建时间不过二十年,不知何因毁于大火。
从村北最后一排房屋沿河道向东,西北角多是八九十年代修建房屋,而东北角却有一排废弃不住的泥土房。大齑垒砌的院墙已倒塌,门窗封着,院子里种着越冬韭菜,菠菜。因为避风向阳,韭菜早早发出紫红色嫩芽,木格窗的影子慵懒斜照在地上,如果不去观望东侧田野里正在施工的大型器械,有种回到简单,安静的五六十年代的感觉。
村庄东侧,高铁已经破土动工,不久后,北李家庄将被它切去一半,不知道高铁旁边剩余人家是否还在这里居住,也不知道习惯了安静的小村落,要用多久才能适应枕着铁龙的呼啸声安眠。睡梦中久居偏僻村庄的村民,能否被火车唤醒去远方的渴望,通过高铁带来与世界接轨的新思想。或者天怜黎民,让北李家庄这个建于明末的小村子,举村搬迁,在新的土地上,开始新的生活。
绕村一圈,用了近两小时,边走边想,这些泥土色时间的小鱼,凸立在一个概念中。动静有常,存续于物质世界的规则下,启程或者止步,暗循着一个恪于日月的内因。对于自然发生己所不能逆转的变故,圣人道是顺其自然。顺中蕴含延续的生机。我无意沉陷于那些无穷尽的生存智慧中,一个人穿过自然与人群的风,去走,去看,去想,去感受,不敢妄谈修身治国平天下,只是把每一刻,融入内心,让睁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外界的小人儿,跟我一起走过苍茫人寰。
村前一群孩子在追逐嬉戏,春天,阳光与风一样和善。我拍下石头,拍下老树,拍下废弃的旧器具和即将消失的老屋。坐在轮椅上的大婶,目光中含着村庄的淳朴。她说,是不是像一件旧衣裳。我有一丝惊讶,如此确切的比喻呢。村庄静卧在初春的简朴中,确实像一件留有体温的旧衣裳。